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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水十日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上》


从贵阳出发蜿蜒9小时山路,临近4月12日子夜时分方抵达习水县城,下车受到一堆老女人的簇拥,“住店吗?住店吗?”这并不奇怪,有出门经验的人大致能读懂个中含义。天黑,看不清她们的眼神。
这是片被酒神祝福过的土地,方圆6公里范围内,集中了茅台、郎酒、五粮液、泸州老窖的酒脉。
但,随后10日,所见的罪恶令我如坐针毡。
传言与谣言
在一家正规点的普通旅馆卸下行囊。我饥肠辘辘,寻往夜市。此刻12日凌晨零点已过,我左顾右盼,试图在周围找到一所学校,以此来解释为何所见皆为10来岁的孩子和20多岁的年轻人。当天周末,或许不该奇怪,只是如此比例,我还以为到了大学背后的小吃街。
一个身着灰色夹克的少年,14、15岁,朝着老板扔下5块钱,带走了一包烟。我停止进食望着他,还有老板。
没什么特别的。
回到旅馆,服务员先替一对男女开房,然后轮到我。女孩浅蓝色牛仔裤,18岁左右。
“性侵害幼女”的案发地点,老司法局家属楼正巧在旅馆背后一条街上。12日中午,通往家属楼的巷子里正张罗着一场婚礼,主人家东奔西跑招呼着道贺的亲戚朋友吃饭。
案子在县城人所共知,巷口的小吃店老板娘认识涉嫌组织、容留幼女卖淫的袁荣会,但不熟。她和过来吹牛的隔壁杂货铺老板娘会情不自禁地同时说话,一个描述街区的少年吸毒现象,一个八卦此处的色情业。她们会在上厕所时遇到女孩们拿针管往身上扎,她们也会冲着从店口路过的那些走路也像在打瞌睡的小孩嗤之以鼻。
小吃店老板娘同情袁荣会,据说袁在这个片区的竞争对手前不久刚嫁人洗手不干,躲过一劫。
敲门,袁家没人。楼下邻居说,出事后司法局和家属们签了一份责任状,要求他们保证不在楼内进行非法活动,并警惕邻居的异常举动。“要不是她两口子从楼上打到楼下,我们都还不认识她,出去买菜见面都不会打招呼,怎么警惕?”
内幕、案子、谣言、传言、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无数粗重的鼻息喷在裸露皮肤上的感觉。
在习水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采访对象,还有采访对象的朋友秘密向我透露某方面的信息,性交易、征地、腐败、毒品、赌博、高利贷……
奥尔波特的谣言心理学公式令我沮丧,每一件事都与生活息息相关,但内容的模糊性却大到无以复加。人传人,我听到的信息是第几次传递,变异过多少次,估计连传的人自己也不清楚。
事实往往被包裹于意见、偏见、利益、仇恨之中。需要求证的太多了,我是个记者,有探寻、表达事实的权利和责任,但外地记者不应是习水唯一拥有这种权责之人。
还有多少未知的恐惧?
通往县城主街的小巷子上公然涂上了购买“枪支、迷药”的联系电话。
当袁荣会因“8·15”案发被警方带走时,其前夫的第一反应是“被绑架了”。对不愿读书的女儿,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出去学坏或被欺负,甚至都不敢离开她外出挣钱。他竭力逃避一种罪恶的轮回。
受害女生康倩读初中时遭到袁某、欧某,以及一帮其他女生的校外干扰,“天天有人在外面绕,学得进去个鬼。”袁某曾说只有找到代替的女生才放她走,“不出去不好,我就是太义气了”,她自认是替其他女生牺牲。
康倩的父亲会拉着女儿的手臂查看是否有针眼,毒品成为普通家庭面临的再现实不过的威胁。
而肖小美和王江美姊妹前后双双被绑架的经历,更令“上学”、“邻居”这两个词都沾染上了恐惧。这里不是二战结束前的索多玛,两个女孩的家庭难道要经历120天?
返程路过官渡镇,习水曾经的老县城,一个红军长征战斗过的地方。客车减速行至收费站前,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电线杆上一张寻人启事惊醒,王江美!纸片迎风而动,像是要逃离这个世界。
还有什么是安全的?还有多少是我在短短10天所未知的恐惧?
绝望的青春
“8·15”案件目前我所知的几个受害女生,没有家庭条件贫困的。
对与错、美与丑、善与恶,缺乏交流。面对梯田成长的一代,与面对电脑显示器成长的一代,断层不仅仅体现在出生年月上。
朋友感慨,这里的孩子们两句不中听,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被传频繁出走、失踪的康倩其实每天都回家,趁家里人都出去时回,爱干嘛干嘛。这个曾被父亲用狗链子禁锢过自由的小女孩,嬉笑地接纳我称她为叛逆的“90后”。
她并非坏女孩。她喜欢手绘的福娃,喜欢打“响一声”电话。她曾有个高二的男友,爱看他打篮球,她觉得一个高二的文科男生会对学习有帮助,她爱英语,也爱历史。他们之间牵过手,甚至没有接过吻。
她现在没有幻想、没有理想,碎了,甚至想不起来小学六年级时喜欢的那个美国科学家名字。
前往玉淮中学采访时,一个中年女人拉住我,希望帮忙在网上寻找她两个月未归的儿子,19岁的他被母亲训了两句就负气出走,但她不知道儿子的QQ号,也没手机。母亲还怀疑儿子吸毒。
当地一家著名的网吧内,电脑桌面上是遵义某医院的广告,特色诊疗项目为妇科、少女意外怀孕援助、男科,广告宣称对16~35岁的意外怀孕女性援助手术费200元。
网吧内拥有一二十个不透明玻璃隔出的包厢。带路的当地人说,平时这里面吸毒是常事,早上厕所到处都是注射针管。
离开网吧时,几个看起来比较HIGH的年轻男女与我一道出门拦的士,第一辆空车的司机定睛一看,“刺溜”一声踩了油门。男的见状退回了楼梯间,余下两个女的在街头拦到了过往的第三辆空车。4月18日晚我最后一次光顾网吧,前台终于要求我出示身份证,她瞄了一眼年龄,未作任何登记就还给我了。
16日,我来到一所中学门口,协警费力地让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排好队,挨个登上过往的公交车。围聚在校门口附近的混混躲得远远地朝此处观望,他认得那几个常来的,也就十六七岁大,“没办法,离校门口太远就管不过来”。学校专门为他配备了一台摩托车,放学高峰期刚过,他到处巡游呵斥着那些落单的女生。
在这个当地中小学校均采取了特别安全措施防范记者的时期,我没有更多机会去了解学生们的所想、所求。
一个周六,中午12点,见完一个举报者我欲往回走。广场花园里面十来个几岁大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几乎人手一瓶茅台啤酒,开了瓶盖直接往嘴里灌。一个小男孩主动邀请我加入,这是他的生日聚会,10岁。他们小学五年级。
青春在此将走向何方,我无从得知。
几乎所有当地采访对象都对我说,这些事情没什么特别的。
在县城这个封闭系统内,网络一代的年轻人不愿回到梯田之上,工业提供就业岗位有限,第三产业成为吸纳剩余劳动力最大的可能。可是消费什么?人的欲望最终无可避免地撞上了伦理的冰山。
没有什么特别的,在这片被崇山峻岭包裹之地,时间依然按部就班地消逝。可是,我并不愿听从朋友的建议——3个月后再来探访习水的原生态。我希望这10天我所看到的、做听到的都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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