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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江移民“大跃进”

 ç¼–辑语:

 

    è®¸å€¬äº‘《问学记》的序里,提及对待历史的态度,“于古事少一份苛责,多一份警惕。要知道,自古以来,万事无时不在变化之中,一切因果,有其发展,诸种因缘,俱生纠缠,世上惟一不变,只有‘变化’二字而已。”

    这一篇文章,采用了“平铺直叙”,散文化地记述手法。在沧海桑田的变化面前,在百废待兴的发展面前,一地、一时、一事,当然是无法简单地评功过,遑论加以评说。

    遗憾的是,那么多的人知道千岛湖,北京的高档餐馆里,千岛湖鱼头是昂贵的佳肴。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千岛湖下,淹没了那么多的记忆,以及那么多家庭的命运因之而改变。

    是的,这一次,《往事》没有惊天的史料,抑或惊人的进展公布。记者只是讲述一个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起因于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这个故事,是历史的一个线头,如果你按图索骥,你会感受到那些细小的敏感的伤口,密密麻麻如褶皱般伸展着,生长着,时刻提醒你,那个曾经富足的鱼米之乡,最终变成了“杭州的西藏”。而源源不断的电力,如今依然还点亮着华东的工厂、城市。

    å˜åŒ–是一种常态。佛语说,变化就是“无常”。《往事》记载的是千万鳞片中的一片。

    2007年,许倬云先生在北大史学论坛上回答“历史是什么?为何要有历史学?”时,他曾经这样表述:“历史是过往的人与事的经历和掌故……任何一国、一朝、一代都不过是历史的一些枝节与片段。时序上,每一片段有前边无数的‘因’和后边无穷的‘果’;空间上,每一件史实都因前后左右无数牵绊与关联而难以一刀两断。因此,厘清人类经历错综复杂的时空关系就是历史学和历史学家的使命。”

    这也是一个历史新闻报道者的使命。

 

                            新安江移民“大跃进”

 

共和国开国第一大水利工程,实施了移民“大跃进”。新安江水库移民不论是远徙他乡的,还是随着蓄水面积扩大后靠搬迁的,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个农村无产者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浙江)   本文编辑/罗雪挥

 

 

    应美君老了,记性也不好了。独生女儿陪她散步,她很礼貌地说,“谢谢你,有空再来玩。”

    奇怪的是,应美君却没忘记淳安。

    这位85岁的老人,1949年离开淳安县城,然后住在大海另一边的台湾岛上。

那一年,应美君24岁。那时,老宅庭院深深,石街马蹄哒哒,淳安县城边上的新安江水,泛着细碎的光。

    1957年,与应美君已经相隔千里的故乡,修建了一座水坝,用来发电,新安江的水被这样一阻拦,涌进了淳安县城。

    1954å¹´3月,毛泽东向即将上任的浙江省委书记江华说:“新安江上要建大型水利发电站,如果新安江电站每年发几十亿度电,那将是对杭州、上海、南京等地的工业一个大推进。”

    新安江流域水位落差巨大,水电站建成后,总装机容量将达到66万多千瓦,相当于14个浙江省的发电容量。

而同时,上升的水面将超过3000个杭州西湖,吞没淳安古城及周边的49个乡镇、安徽6个乡镇,还有33万亩耕地、26万间房屋。几十万原住民将被迫移民他乡。

    1954å¹´5月24日,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三书记谭震林召集苏浙皖主要领导到上海开会,会上当场拍板,“为了全局利益,只得牺牲局部利益”。

    从此,城池入水,村民流离。

                     

                                        æ¹®æ²¡çš„古城,在新安江水库的底部



                                  “新安上河图”的回忆

 

    余年春比应美君小10岁,也是老淳安县城的居民,家在横街雷家巷2号。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从西城楼下一块一块排过他家门口,一直排到东城楼。

    年轻时,余年春在老淳安县城一家旅馆工作,那时的旅馆,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有很多机会带着外地人游览县城,因此,老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民俗人情都在他脑子里扎下深根,无法忘记。

    老城入水后,余年春日渐衰老,但当初的记忆却没有跟着衰老淡化。余年春的家不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都是关于淳安老城的。每次有记者来访,他都会献宝似地捧出水下老城图,这是他多年来独自绘制出来的。

这些老城还原图,事无巨细,祠堂、村坊、庙宇、牌坊、府笫、书院、以及城门、水碓、沙洲,还有溪、桥、亭、井、厅,无一疏漏,每一家几乎都有标明。近年引得不少移民来认家。

    为了让母亲应美君能再看一眼水下的故乡之城,2009å¹´5月的一天,龙应台专程来到千岛湖,曾找到过余年春。

    当那幅淳安古城的“新安上河图”展开在龙应台眼前时,这个远道而来为母亲寻找回忆的女儿,觉得“不可思议”。

    在图中,余年春很快就指出了应美君当年的住处——上直街96号,上面甚至还写着应美君父亲的名字——应芳荀。

    对于这些故乡沉入水中的同乡人,他们想用如此细致之举传承水下无法触摸的回忆。

    当时,龙应台看到放着图纸和资料的桌子上还有一本书,正是童禅福写的《国家特别行动:迟到五十年的报告——新安江大移民》。龙应台听当地人说,这本书写得详细,当地移民不少人买,读得流泪,她就让助手打电话联系,让人帮助买。

 

                                      移民“放卫星”

    童禅福的故乡在淳安县松崖乡,他曾做过浙江省民政厅副厅长。当年移民时,他才七八岁。

    1958年底,港口、富文、妥桥等乡镇的人移到临安、建德去了。次年1月,屏峰、桥西、文昌的人也开始移了。2月,与童禅福家相邻的金峰、外桐乡也开始动员了。

    这时,“移民”浪潮已经席卷淳安全县31个人民公社158个生产大队。

    是年4月14日,童禅福一家人也卷入其中。当天下午,村子码头上,停着131条平板船,装满了坛坛罐罐和零碎家什。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童禅福一声叹息,“百舸待发,那气势很壮观,但背后,充满着心酸和泪水。”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前的土油灯下流泪,这是最伤心的一个晚上。村子里无人入睡,家家户户都点着土油灯,守住这最后一夜。

    在这之前的日子里,村子里早已为移民忙碌开,狗杀尽了,鸡杀绝了,老黄牛也屠宰了,一到晚上,安静得很,令人心慌。

    次日清晨,举家搬迁,父亲吆喝众人砸下灶台上的那口铁锅时,年过六旬的奶奶“扑通”一声跪在灶头前,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移民往事成为童禅福无法忘却的记忆。1980年代,他做记者时,曾采写了《江西省新安江水库移民调查报告》,后来发在《人民日报》内参上。

    在担任浙江省信访局局长和民政厅副厅长期间,童禅福一边为新安江移民解决遗留问题,一边开始实地调研采访,历经3省30多个县市和200多个村镇、查阅了大量的档案卷宗,梳理新安江的悲情记录。

    1956å¹´10月,新安江水库移民试点开始。

    1958å¹´1月,中共中央在广西南宁召开会议,这是一次发动大跃进的重要会议。

    “电站建设要有大跃进的精神”和“移民要加快步伐”成了水利电力部和浙江省委、建德地委的指导思想。

    当时,美国普列斯托滩水电站也正在修建,很自然的,它成为新安江水电站建设者们竞赛的对象。水利电力部和浙江省委提出,要与高度机械化的美国比速度。

    “战胜困难,多快好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誓言开始回荡在工地上。

    1959å¹´9月21日,最后一扇闸门沉放到位,封堵了最后一个倒流底孔,水库开始蓄水。

    1960å¹´4月,大坝开始发电,比原计划提前20个月,把普列斯托滩水电站远抛在后面。

    作为配套,新安江移民工作日益跃进。

    根据1959年浙江省民政厅的总结,短短7个月内,浙江完成了12万人的移民安置任务。

    童禅福查阅到的淳安移民办档案上,记载了这12万人的安置办法,1959å¹´5月,最高峰时徒步“大行军”,平均每天迁移2583户,10289人,时称“突击放卫星”。当时移民搬迁也叫“洗脚上船”,“像战士转战般带上被褥衣服就走,往往今天动员明天就得离开,因为库水已经漫进屋子淹了床脚,移民就在自家门口上船漂流他乡”。

 

                                  “无产”搬迁

    “中国的农民是最值得信任的农民。他们是中国工业起步、发展的奉献者,他们也是中国工业起步、发展的牺牲者。”多年以后,淳安移民、历史记录者童禅福总结。

    当时具体执行移民工作的负责人不断告诉即将背井离乡的人们:“全国都进入共产主义,吃饭哪里也不要你们担心,这次移民你们农具、家具什么也不要带。”

    村民们很容易就在这番话下激动不已,但也不免还是有顾虑,“过共产主义,也得要睡觉,床少不了,过共产主义,也得要坐下吃饭,桌凳也需要。”

    当县移民办的负责人看到村民们坚持要带着床板和四方桌远走他乡时,非常生气,“全国人民都会支援我们,让我们一起过上共产主义”“床和桌子根本没必要带,要有‘无产移民’的果敢和决心。”

这一时期,新名词不断出现,比如“编连队”“大行军”“新长征”等等,新安江水库水位不断上升,那些本来心存侥幸没有远迁的村民,从低处迁往高处山腰,现在不得不再次移民,携儿带女挑着担子远迁异乡。对于那些多次搬家的移民来说,“政府叫走,第二天便可上路,真可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童禅福的中学班主任厉汉杰谈起那段历史时说:“从开化到淳安的路上,一片凄凉,当时,几十公里的公路两侧,目光所及,尽是各式各样的木制家具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从桌椅板凳到橱柜床榻,从纯锡的酒壶烛台到红铜暖锅手炉,品种繁多。不乏紫檀乌木等高级家具,连明清两朝的千工床,黄花梨木的凉榻,也在其中,歪歪斜斜躺在干涸的泥田里。”

     “无产”移民带来的后果是缺钱、缺房、缺粮。移民缺少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根据浙江省民政厅1961年的调查显示,迁往建德县的1798位新安江移民,共损失农具和家具24061件,平均每人损失14件,“移民中饿、病、外流、死人的情况今年还常有发生。”

    “无产”移民引发了重新迁徙,更在苦中加了“黄连”。新安江工程现场设计组组长潘家铮在一篇文章中曾说:“不幸的是大跃进和‘五风’干扰了正常移民工作,岂止是干扰,简直把移民工作推上了绝路,移民经费一减再减,最后只剩下每人120元,而且这里面又拿出盖楼、造厂,不知有几块钱真正用到移民身上。”

     库区内,一片惨状。很多村民甚至游行请愿,要求“扒掉大坝”“抓工程师”。

 

                        新安江水库大移民时的车运场景

                                            

                                     遗留问题

    新安江水库形成后,淳安30万亩耕地被淹没,由一个余粮县变成了缺粮县。2004年,时任水电部部长钮茂生到淳安视察,他感叹:“原来是鱼米之乡,现在米没有了,鱼也不是他们的了,留下那么多问题和困难。”

    建国初,淳安曾是浙江省最富庶的甲级县。移民工作启动后,“那些年新安江沿岸尽现挑箩筐背包袱,扶老携幼的流民图”。

    长期从事信访工作的童禅福说,国家在安置水库移民时大多将移民后靠或将移民迁移到生产、生活条件相对贫困的山区,但受淹区的移民原来大多生活在河谷平原和交通沿线相对富裕的地区。他们移民之后,生产、生活反差都比较大,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水库移民,到一个新地方,大多住在安置地农民腾出的旧房子里,住房紧,农具、家具少。

    安置地的干部群众,也不乐意接受库区移民。接受移民也是一种国家行动。安置地的农民把田地山几乎是白白地划送给移民,一亩田国家也就只给100元左右的补助,其他什么也不给了。老社员补偿少,新社员损失大,双方都有怨气。新老社员由此而聚众闹事,打架械斗。

    除了人际之间的斗争,来自自然的威胁也同样令人恐惧。作为移民主要输入地的开化县,很多移民来到后患上血吸虫病,青壮年面黄肌瘦,挺着大肚子,有一个叫汪畈村的地方,一下子死了50多个年轻人。

徐塘公社高坪村原党支部书记葛炯明说:“我们明知前面是火坑,也得往坑里跳。”

    大胆如移民方哲有,在文革中还多次讨要移民费。1975å¹´4月16日,他向毛主席、党中央发出一份加急电报:“家沉库底,几度转迁,漂泊他乡,妻离子散,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社会黑人,居住破庙。请求关怀。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无我家五口生存之地,那就全家自爆轰轰烈烈死去,让后人记住,我家是新安江水库移民牺牲品。”幸运的是,半年后,方哲有得到了中央批示、省委关心,县委书记亲自拨钱,拿到了3000元建房安置补助和500元生活补助费。

    三十万移民中,每位移民大致能拿到289元移民费,最低的只有50元。
    童禅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新安江移民遗留问题很多,很多人多年后都没有拿到应有的补偿,1994年,时年61岁的浙江省省委书记李泽民给中央写了一封近万字的信,期望那些遗留问题能得到妥善解决。

    2004年以来,国务院将完善水库移民政策工作列入了重要议事日程。

    2007å¹´3月27日,江西省德兴市万村乡移民童解放成为第一个受益者,他家拿到了2006年下半年的扶持金1500元。

 

 

                                  水下城池,岸上悲情

    为了国家的需要,一个个村子化整为零,一个个家族被拆开,30万淳安人迁往各省各地。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子,一向以“诗书传家”为荣的淳安人,在当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语言不通、形容憔悴、贫无立锥之地的“难民”。

    同样被连根拔除的,还有淳安的古迹和传统。

    家家户户的祖坟都沉入水中。

    有着千年历史、被称为“文献名邦”的淳安县城,准确地说是两座城沉没在水底。1949年之前,分别叫做遂安城(狮城)和淳安县城(贺城),新中国后,两城合并为一座城,官方话语中统称淳安县城。此外,沉在库底的还有茶园、港口、威坪三座古名城,以及上千个古村落。

    1995年,应美君70岁那年,她第一次回到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据她的女儿龙应台后来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中描述,“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新兴小镇,在一个小岛上。岛的四周就是建了水坝之后的新安江,水下,藏着那座记忆中的淳安县城。

    水淹上来,老城沉入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在应美君眼前,“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沉入水下的,还有祖坟,应美君执意让船夫带她在水面上寻找。

    一千多个岛,她只想看其中一个。

    “那个岛还没有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是一片秃秃的黄土。”应美君参与迁坟的小表妹说,那个时候,应美君父亲的坟是小表哥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感谢童禅福先生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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