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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黄埔:台儿庄的孩子
媒体来源: 家国往事

    191993日,我出生在鲁南台儿庄一户书香门第,这象征了我一生的命运:1919年正是五四运动发生之年,中国时局混乱,新旧思潮冲突,社会动荡不已,而93日则恰好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我的青壮年时期都在战火流离中度过,晚年才得安宁。

                     

                              台儿庄的孩子

               口述:尤广才(黄埔军校二分校第16期)   采访:罗雪挥、房一盟

               撰稿:罗雪挥

                                

 我的老家紧挨着台儿庄顺河街新关庙的东墙根,那里放着一块长方形的巨石,当地人叫做“关老爷磨刀石。” 我小的时候去新关庙,看见关公神像十分害怕,次数多了,就不怕了,想不到这里日后会成为浴血抗战的纪念地。19384月,国民党孙连仲集团军第31师师长池峰城的抗日指挥所就设在了新关庙,当时国民党军队伤亡惨重,池峰城指挥手下敢死队员与敌人展开了拉锯战,“逐屋相争,隔墙互射”,以血肉之躯守住了台儿庄,为台儿庄大捷立下了大功劳。

台儿庄位于南北要冲,从来都是徐州北部的战略门户。我的先祖清朝初年从徐州迁徙到了台儿庄,历经几代经营,成为台儿庄的望族。有两位老祖是清代举人,家里建起了壮观的门楼,门外旗杆高耸,门前车水马龙。

后来清廷气数将尽,革命风气也蔓延到山东。我有位本家祖父叫尤民,字超凡,他曾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反对袁世凯,在积极山东进行“倒袁”活动。19168月,他南下投奔孙中山,结果被铁杆保皇派“辫子军”张勋的侦探发现,将他逮捕押解至徐州,竟处以剥皮惨刑。张勋企图“复辟大清”,失败后遭人唾弃。1936年,国民政府追赠我的本家祖父尤民为陆军中将,把他的遗体迁到了济南千佛山东麓公葬,以示纪念。

我的亲祖父尤以诚是清代童生,一生设馆教书,可惜到了父亲尤惟一这一辈,家道中落,居然破败到几乎家无隔夜粮了。更不幸的事情还在后头,哥哥当时只有15岁,我不满四岁,父亲和祖父居然同时因病去世,一口棺材停在西屋,一口棺材停在南屋。我还不知道哭,家里一贫如洗,除了满屋子散乱成堆的书,年幼的我翻来翻去不愿意放手。

当时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生活。母亲40多岁才生我,父亲死后一直守节,受尽劳累。她给人当过乳母,还帮人缝缝补补。母亲手很巧,会裁剪缝纫,常常被财主叫到家里做衣裳,做个十天半月,平时就把自家做的布鞋拿到集市上卖。母亲因为成天做活,累得两个手指都伸不直了。每逢年关也是穷人的难关,母亲总是心情不好,不是找茬儿拿我撒气,便是无缘无故痛哭。这个时候我总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是母亲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她信佛,碰到要饭的到我家门口,她总是要撕下一块煎饼打发他。母亲也出身于耕读世家,虽是文盲,很明事理。她常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还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我的小学

 民国时期,台儿庄行政区划隶属于山东峄县。我十岁那年,已成年的哥哥在枣庄中兴煤矿公司谋得警卫的差事,把家迁到了峄县三清观,我这才开始上学,已经比学龄儿童晚了三、四年了。

学校几次催促交学费,母亲无奈把从台儿庄老家带来的一只下蛋老母鸡卖了,我才过了这一关。

我的四年初小生活是在县城东南角的文昌阁小学度过的。开学的头一天晚上,我兴奋地睡不着觉。我的记性好,背诵课文尤其拿手,张口就来。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引起全中国震动。我还记得老师们组织上街游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十四岁时,我初小毕业,升入峄县北街高小。当时流行美国教育学家杜威的实用教育主义思想,峄县北街小学校门口两侧就写着杜威的名言,上联是:“学校即社会”,下联是“教育即生活”。

除了国文、算术,高小又增加了历史、地理、自然、公民等课程。阐发三民主义的《党义》课本是小学的必修课。国共两党纷争,连我们这个县城小学也波及到了。峄县北街高小直属县教育局,有的老师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干部,有的老师则是共产党员。高小每周一举行总理纪念周活动,教政治的老师做时事报告,经常向我们讲江西“剿共”的事,但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听来总是无动于衷,还不晓得“剿共”是怎么回事。

到小学六年级结束,我已经读完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深受孔孟之道的影响。1935年夏末,黄河决口,鲁西南十几个县受灾。峄县收留了大批灾民,临时住进县城东关文庙、北门外寺庙道观里。当时文庙灾民收留所要找个文化教员,每天教灾民识字,我很高兴地承担了这项工作,虽然没有分文报酬,而我家还正等米下锅呢。

看到我当文化教员很能吃苦,峄县图书馆馆长孙海秋十分欣赏我。救灾结束后,我就去了图书馆当练习生,负责保管图书,其实就是孙馆长私人找了个帮手,每月补助六块现大洋,从馆长月薪20元中扣除。母亲高兴的了不得,我最高兴的则是能够看到图书馆丰富的藏书,我借着这个机会学习和自修,还通读了司马光二十多本线装《资治通鉴》,各科都打下了一定基础。同时我还阅读了胡适、冯友兰等人的哲学著作,梁启超的《饮冰室全集》,以及《东方杂志》《独立评论》等当时畅销的文化刊物。我就在那时接触到西方思想,很向往自由民主。

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全面抗战爆发。当时媒体不发达,订阅报纸的人少,当地拥有收音机的人就更少。山东省城济南都没有电台,只有南京中央广播电台。图书馆为了宣传抗日,专门购买了一架晶体管收音机,从此收听和记录新闻,就成为我的兼职工作了。

每天晚上十一点,我收听南京中央广播电台,慢速记录新闻,而后校正誊写,每晚12点以后才能睡觉。第二天一早,孙海秋馆长再把抗战新闻写成大字报,一写就是七、八张,由我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四个城门和街道上张贴。

那时我十分自豪地向人夸耀,我参加抗日宣传了。

 

                                            一路流亡

     抗日烽火很快烧到了家门口。抗战爆发后,日军大举南下,蒋介石曾接连致电时任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第3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命其“抗日图存”,但是韩复榘畏惧敌人,违抗命令,为保存私己势力,不战而放弃济南,结果日本人长驱直入:19371227日,济南失陷,4天后,泰安失守,徐州告急,而这里是津浦、陇海两条铁路线的战略枢纽。

19381月,韩复榘被处决,他是战时第一个被处死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意在杀一儆百。同年3月,日本人很快又攻占了峄县县城。我呆不住了。看到日本人开始轰炸枣庄的煤矿了,我就决定逃亡。先是在峄县乡下躲了一个多月,后来还是觉得那里不安全,而且战事进展太快,如果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何况我当时胸怀爱国思想,卢沟桥事变之后,全国青年都热血沸腾,受到《大刀进行曲》《九一八》这些抗战歌曲的鼓动,青年人都呆不住了,一心想流亡到大后方去投奔抗战阵营,共赴国难。我也不例外。那时惟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我的老母亲,她已经60多岁了,不想让我走,但是也留不住我。养儿本是为了防老,只是国难当头,忠孝不能双全。

19385月,我跪别了老母亲,孤身一人从峄县乡下出发,一口气走到了徐州附近。看到炮火连天,心里很是发愁,不知道是走到敌人占领区还是进了我军的地盘。

徐州此时已经岌岌可危。台儿庄战役后,日军为了迅速消灭中国军队主力,由南北两路夹击徐州,并为此纠集了约25万兵力。1938515日,中国军队为保存实力,第5战区国军开始主动撤离徐州,由张自忠将军所率领的第59军等少数部队殿后,掩护主力撤退。并在四天之中,完成了主力撤退计划。

此时正是我逃到徐州的时候,恰好赶上了大部队越津浦路向西经皖北和河南潢川方向迅速撤退,逃难的大潮也开始汹涌。我就夹杂在国军的军队里,部队走我就走,部队休息我就休息。逃难的老百姓慌不择路,只好白天黑夜都跟着部队走,每天要走七八十里。我从没有徒步走过这么长的路,而且要跟着部队在夜间急行军。沿路河道纵横,很多时候不得不涉水前行。累极了,疲乏极了还得坚持走,怕敌人追上来就没法子了。那时我总感觉到渴,到一个村庄就赶紧找水井喝水,其实是因为流汗盐分消耗水分太多,喝水以后也根本不解渴。

我跟着撤退部队,从山东经过江苏,在宿县越津浦,过铁路到达了皖北,在凤阳渡过淮河,又从安徽颍上走到河南潢川,完全靠两条腿,硬是徒步走了一个多礼拜。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一双鞋,都能看见鞋底穿洞了。一路尽是逃难的百姓,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冬小麦都黄了,有些地里小麦黄得都发干了,但是战时人心惶惶,没人有心思去收割。

开始逃亡的时候,路上没饭吃,都是走到哪儿,就向当地的老百姓要饭。过了淮河以后,国民党军队在后方都有收容所,就相对比较安定了。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皖北的民众抗战热情很高,对我们这些流亡的学生很好,但会责骂国民党官兵,你们为什么要撤退?

走到河南潢川以后,我报考了战干团,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这里收容流亡学生和华侨青年。那时全民抗日气氛高涨,蒋介石作为全国抗战领袖,确定了长期抗战的方针,急需建设青年后备力量。战干团于19381月在武昌成立,蒋介石亲任团长。本来只招收初中以上文化程度,但由于战时人才紧缺,实际录用时降低了标准。我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是凭借勤奋自修,发榜时居然名列前茅。

19388月,武汉会战开始,国民政府开始把重要的物资、工厂都往后方转移。战干团也奉命西迁,跋涉约30个县市后,最终驻扎四川綦江。因为前线干部折损严重,我们这些来自沦陷区的青年正式训练不足一年,便于1939年秋天毕业。恰逢第一次长沙会战爆发,大批同学直接分配到长沙,还有人壮烈殉国。我留校当了区队长。 

战干团不幸成为了国共党争的牺牲品。进校之初,正值国共合作高潮,教育长桂永清还经常邀请共产党人来校,我也听过周恩来、叶剑英的讲话。但在1939年冬天至1940年春天,战干团曾秘密“清党”,审讯拷打过一些有共产党嫌疑的学生,甚至有人遇害。我那时还接待过一位重庆来的学生家属,陪她到团总部寻亲。该事件惊动了重庆,桂永清不得不出国“考察”以避风头。

战干团于1941年被裁撤,学员学籍一律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生同等对待。我们被合并为中央军校二分校第16期学员,我也领到了具有标志意义的中央军校生佩剑。

 

                                       艰苦抗战

 

1941年,我被分配到云南第54军。起初到特务营里当排长,一年后又升任第50师特务连连长,在滇越边境驻防,防御在越南的日军进犯。

我亲身经历了抗战后期山穷水尽的局面。战时经济濒临崩溃,全国海关尽失,也丢掉了大部分工厂,国民政府岁入去了一大半,但是开销增加十倍不止,不得不饮鸠止渴,滥印钞票应急,结果物价飞涨。我当排长时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两斤肉。而到1944年,一个低阶军官的月饷仅值战前的三十分之一。

前线抗日官兵严重缺乏补给。54军身为中央军的嫡系精锐,装备已经相对杂牌军精良,但我们那时穿的军服都是粗麻编织的,染成了草绿色,像个麻布口袋。抗敌的士兵们还吃不饱饭,米里掺了很多稗子,天天吃盐水煮青菜,几乎见不到肉。

最头痛的就是逃兵不断。抗战八年,国民党军队死伤官兵321万人,其中光阵亡的将士就达131万人,死亡将军256人。但当时能募兵的都已经招募了,最后募不来就干脆抓了,可是兵进了部队却吃不饱、穿不暖。我当连长时,经常会有兵出逃,一逃就是四、五个。我们只能对士兵加紧看管,有逃兵就去抓,有些根本找不到了,只好再就地补充兵源。

    我连里的兵年龄都不大,有的还不到18岁。听说后来征兵,10个人中只有3个勉强够上健康标准,而这三人日后还被送到了远征军为国出战。可见当年国民党军队抗战之艰苦。现在的青年人都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大遗憾。中华民族全民动员,八年抗敌,数百万人殉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这是历史上很少有的一件事情。

 

                                      尽忠报国

 19444月,我所在的50师和14师一起,被编入中国驻印部队,空运入缅甸作战。此次是中国军队二度远征。

我们从祥云驿机场登机,沿着驼峰航线,先飞印度的汀江机场,高寒缺氧,我冻得直打哆嗦,听说有体弱的士兵竟被活活冻死。飞机着陆许久后我的两耳还嗡嗡作响。

到达汀江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防疫。令我最心痛的是大家出国前特地换发的新军装和毛毯都被焚毁。那时国内的军队还被称作是“草鞋部队”,士兵不得不光脚穿着草鞋抗敌。集体沐浴后,我们打了防疫针,换上了堪称豪华的装备,米黄色的英式军服,还领到了美军军用睡袋、蚊帐、抹脸的防蚊油、防蚂蟥的666粉。

短暂停留后,我们又登机飞往缅甸重镇孟关,接着由美军的十轮大卡车运送到缅北丛林中驻营。大森林里暗无天日,终日只听见猴子的吼叫声。丛林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天天可以吃到美军的牛肉罐头,来自英国的大米敞开供应,只是不太新鲜。有时还能吃到黄豆罐头。当时的补给完全靠美军空投供应。我们在森林的空地上铺上白色的布板做指引。我还记得投递食品的降落伞是用白布做的,投递军械弹药的降落伞则是彩色的尼龙人造丝质地。这些降落伞是一次性的,美国人不回收,中国军人便留下来。我亲眼看到师部的人用人造丝降落伞搭帐篷,看上去很高级。

西保战役是我在缅甸亲历的惟一的一场战役。我当时任特务连连长,负责警戒搜索(查)工作,并不直接参加战斗。但是奇袭密支那战役过后,全连官兵都想打仗,他们鼓动我去找50师师长潘裕昆请战,师长很支持,西保之战时,就把我们连配属到149团第二营,负责沿公路正面进攻。西保这一仗打得很惨烈,士兵和敌人拼刺刀肉搏,我们连伤亡了27人,我眼睁睁看着贴身号兵周勇被日本狙击手击中身亡。敌人溃退后,我们乘胜追击,一直追到伊洛瓦底江边,获得上级嘉奖,总结功绩为“忠勇果敢、指挥从容,行动坚决,于三月十六日攻破敌坚固阵地,一举追敌至数英里,使敌不逞而抵抗”。

西保战役后,我不幸在一次实战演习时,因为一个士兵误踩日军地雷,当场死伤了好几个人,我也负了重伤,弹片从右肋穿进体内,右腿膝关节也飞入弹片。我被送进了密支那后方医院,受到美国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

19455月,我所在的第50师从缅甸腊戍回国。走到梧州时我才知道日本人投降了,改向广州进发。我觉得好日子终于来了。

 

                                       宁作布衣

 部队驻防广州时,我天天看报纸,特别关心国共两党谈判,希望和谈成功。传言我们要调到日本去做占领军,但如果谈判失败,就要调到东北去打内战。

国共内战到底在东北爆发。19462月,我从香港九龙登上美军第七舰队的登陆艇,调往秦皇岛。接着坐火车向锦州进发,后来转到沈阳。我参加过最惨烈的战役莫过于1947年初的德惠之战。我当时已经是副营长了,守在德惠最南端的山东屯。对手的炮打得很密集,据说德惠一百里外都能听到震耳的炮声。山东屯最后失守,后来我建议用重炮堵截。这一仗国共军队的伤亡都很大,从山东屯一处清理出的共产党军队尸体就达200多具,孙立人、陈明仁他们当时都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死得太惨了。潘裕昆也说,一将成名万骨枯,死了这么多人,中国人的价值在哪儿呢?大家都很伤心。那一仗,我们因为守德惠有功,50149团被授予“中正团(师)”,潘裕昆升任新一军军长。德惠战役成为国军的经典战役,据说至今台北市还有一条德惠路作为纪念。

国军渐渐失去斗志,但是当时哪里想到过国民党会垮台?我还依然过着太平日子。1948年春,我的部队驻扎沈阳辽中县茨榆坨村,经过一位同事介绍,和三台子的一位女中学生结婚,当时我是少校团副,和营长平级。婚礼办得很风光,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出席了婚宴,还派自己的座驾让我去接新娘。不过,当潘将军看过妻子面相后,他断言我们的婚姻不会白头到老,果然让他言中。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承受巨大压力的妻子,最终与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我离异。

结婚后不到两个月,辽沈战役爆发。194810月,我在黑山战役中被打散,化妆成老百姓,偷偷回到沈阳,投诚是惟一出路了。19481110日,我去沈阳东大营临时收容所报到,被送往抚顺解放军官教导团学习。区队想让我参加解放军,但我执意不肯再调转枪口去打国民党,我留恋新婚家庭,预备回到家当老百姓。抗战八年,又打了两年内战,打灰心了。

在抚顺集中营,我看到了兵团司令廖耀湘。中缅印战场上,他是我的直接上级军长。他住在二楼一个单间,靠近楼梯,我上下楼有时能看见他坐在桌后,颜面阴沉,不知道从他手中失去十万官兵,会作何感想?

 

                                        劳动改造

 19495月,我拿着一纸“安善良民”的证明被遣返沈阳,与妻子团聚。但是落户以后始终找不到工作。我不得不隐瞒历史,混入沈阳新阳公司做打桩工,十几个人拉起上百斤铁锤把木桩打进地面四、五米深,也曾经混入沈阳铁西区东北工学院总务处木工队当学徒工,可一旦清查历史,都逃脱不了被开除的命运。这时我的女儿出生了,为了养家活口,我只得去做临时工,卖苦力。每次拉着上千斤的货爬天桥,我都全身冒汗,口吐鲜血。

1957年春,妻子叫我到北京学习中医,她当时在北京的一家疗养院当护士。我高兴地来到北京,希望借此改变命运。白天在诊所里做收费出纳工作,晚上就跟着北京的一位老中医朱格一学针灸。

不料,1959年除夕,根据时任北京市市长彭真的指示,北京“要扫除社会上反动阶级一切残渣余孽,使北京市成为一座清澈透明水晶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因“历史反革命”,外加“无照行医”而被北京市公安局拘留,送进了雍和宫隔壁的收容所。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到处响着贺岁的鞭炮声,我就在这样热烈凄凉的气氛里度过了新年。

在收容所,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认罪服教。我曾坦白了我在中缅印战场与日寇血战经历。小队长批评我:“你为什么光说你过五关斩六将,不说你败走麦城呢?”以后我就主动交待:当国民党军官是反动派、反人民的,无照行医是危害社会治安,送劳动教养是罪有应得。

1959年春,我被发配到了北京茶淀清河农场,开始了六年劳教生活。那一年也是全国大饥荒的开始。熬不过饥饿的人们最终一个个躺倒了,医务所设有一个太平间,凡是垂死的饥饿病人都从临时病房转移到太平间,再死定后拉出掩埋。有多少人死去不知道,但太平间每天总有二、三个垂死病人停放,第二天就不见了。

我的身体底子好,白天还能走动,但夜晚便昏昏沉沉像是失去知觉。幸亏农场医务所一位出诊大夫经常从大车队带回饿死的牛马骨头们,我们把骨头砸碎熬骨髓汤喝,终于熬到了1961年春节的除夕。

劳动教养期间,最大的打击便是和妻子离异。虽然我早有思想预备,社会对她的压力我能理解。妻子生性好强,由于有一个“反革命军人”的丈夫,她在工作中处处碰壁,遭人白眼,心灵受到摧残。1949年,遭逢命运大变之时,她尚不满20岁。饱受刺激的妻子后来得了精神病不到60岁便离开人世。而我则从38岁离婚开始,再未结婚。

19653月,劳改结束,我这个昔日在台儿庄出生的孩子,两条腿踏遍了山东、江苏、安徽、河南、湖北、湖南、四川、贵州、云南、广东,包括香港,不亚于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终又被遣返回山东峄县老家,当时已经改称枣庄市,靠做临时工过活。我已离家三十年整。亲人都不认我,都要跟我划清界限。连我的老母亲,直到三年后去世,至死都拒绝认我这个“历史反革命”儿子。日本投降后,我原想能够有机会好好孝敬母亲,这是人生大恸。哥哥不让我住家里,把我撵出来,我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子,里面只能放下一张床。

1965年秋天,街道动员人们去农村,我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自己报名,我愿意到农村去。下到西王庄公社后,开始还不错,我做过赤脚医生,当过民办教师,每月大队补助两块钱。文革一开始,这些工作也没有了,整天下地劳动。只能掏大粪、养猪,种棉花,修堤坝,自己养活自己。

直到1980年,我才完全摘掉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并凭着远征军时的英语底子,到西王庄乡中学当了一名英语教师。而待到1988年,我才得以和亲生女儿相见。70年代,我们通信都要通过亲戚转交,以免连累她。女儿12岁时,还独自到茶淀农场看我,我要上工,迫不得已把她反锁在牛棚里。1965年遣返回老家前夕,我还以“叔叔”的名义看望她。我们终于见面的那个暑假,女儿感慨,说海峡两岸隔绝了20多年,而我们父女同在大陆也相隔了20多年。

1992年,我70多岁的时候,从山东枣庄西王庄中学退休。我教过的学生,有人考上了北大。我今年已经92岁了,我觉得我这一生无愧于自己,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亲戚朋友,无愧于任何人。一个人问心无愧,他就能活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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