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媒体博客
ChinaMediaBlog.com
飞虎队老兵的抗日家史
媒体来源: 家国往事

        

 

    中国大陆最后一位飞虎队员——吴其轺先生于2010年11月病逝于杭州,2011年3月23日,吴其轺先生纪念碑落成于浙江安贤园。在该园中,还安葬着美国人司徒雷登。安贤园同时举办了飞虎队抗日历史纪念图片展。    

 

 

                             飞虎队老兵的抗日家史

                  

一部抗战史,亦是一部血泪家国史。这是一个关于家族的传奇。国将不国之时,这个家族的领导者仍葆有中国传统的礼义与尊严;在这之后的半个世纪里,他们品尝最多的,却是精神的放逐与心灵的流离。

 

                                                      文/杨敏

 

 

    因连续几场降雨,七月中旬的杭州多了些凉意。

    在浙江一院的老干部病房里,九十二岁高龄的吴其轺已经在这里躺了五年。一个月后,他的老战友、八十九岁的飞虎队老兵彭嘉衡去世,他将成为美国飞虎队第五大队在国内唯一在世的队员。但他现在更多被人称谓的是:38号病床吴其轺。

    这一天的傍晚,因下午的睡眠还算好,吴其轺见到前来探望的家人时眼里泛出清亮的光来。但他基本已无法言语,只能在有剧烈痛感时从嗓子缝里挤出低低的、囫囵不清的声音。

吴其轺的侄子,已古稀之年的吴贤书携妻女、外孙前来与病床上的吴其轺道别,他们即将返回重庆。这是六十三年来叔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与家族失散这么多年来,再一次真切地触到这个家族的血脉。

    在福建省《华侨志》里,仍留有当年吴家的印迹:“19292月,吴銮仕任闽清县华侨公会会长。”

    在如今的《福州市志》上,也有“1942年,吴銮仕在婆罗洲创建闽清华侨造纸工业社”的字样。

    吴銮仕,福建闽清著名乡绅,在国将不国的离乱时代,让膝下九个子女均受高等教育,先后将两个儿子送上抗日战场。

    老大吴其玉,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燕京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先后担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曾担任司徒雷登的私人秘书;老二吴其瑞,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老四吴其璋,孙立人爱将,入缅作战牺牲;老五吴其瑗,福建协和大学毕业;老六吴其轺,飞虎队队员;其几个女儿吴静宜、吴端宜、吴肃宜也分别毕业于福建名校。

    六十年前的1951411,吴銮仕在镇反运动中被枪毙,理由是:曾经杀过红军。时年77岁。

    自此,吴家从荣耀的顶点直坠入三十年的风雨飘摇。

 

                         来自香港的秘密家信

 

    吴其轺的家位于杭州文三路一个闹中取静的社区。这套三室一厅、83平的房子是2005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时浙江大学所分配。这一年,蜗居在杭州的吴其轺被媒体发现,吴其轺的美国飞虎队队友们纷纷前来杭州探望。在吴其轺和家人的申请下,浙江大学将原来分给吴其轺的56平米的小二居换成了现在的房子。这也应该是吴其轺自1954年被学校开除之后,政府给予他的唯一补偿。

    “我父亲原名吴其瑶,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因觉得‘瑶’为女孩子名字,后来他自己改‘瑶’为‘轺’字。”吴缘这几年对外人讲得最多的,就是父亲的传奇。

    1936年,十八岁的吴其轺谨奉父亲之命,先后进入杭州笕桥空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学习。194123,在重庆白石驿大西别墅蒋公馆举行的毕业典礼上,二十三岁的吴其轺从蒋介石手上接过“中正剑”。

    两年后,吴其轺从中国空军轰炸区航空训练班,转入美国援华空军14航空队第五大队,驻守芷江机场,军衔上尉。长达8年的抗战中,他对日作战飞行超过800小时,四次穿越驼峰航线,击落过5架日本战斗机、运输飞机,共获17枚奖章。

    这些傲人的战绩背后,是吴其轺曾被日军击落三次,中弹数发,以及后来六十年的病痛,和如今插在伤口上一根根冰冷的输液管。吴其轺后来说,我参加抗日战争,是我父亲教育的结果。我三次被日军击落,三次又重上蓝天!又是我父亲教育的结果。

    1945821日,吴其轺等人驾驶6P---51战斗机在前面领航,将侵华日军的洽降专机押送到芷江机场。99,吴其轺作为美军援华空军第14航空队第5大队分队长,带领他的全体队员,坐在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仪式的第一排。

    由于参加88次空中作战,吴其轺获得盟军总部授予“飞行优异十字勋章”、“航空勋章”、“单位集体荣誉勋章”。之后,吴其轺以第一名的成绩,争取美国空军大学空军战术系留学的机会,后到台湾。

    1949年,吴其轺在台湾接到父亲通过香港秘密转交的家书一封。据吴其轺后来的回忆,父亲在信中写道,国民党之所以败走台湾,是因为腐败透顶!当年我支持你们兄弟参加抗日战争,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陆,跟着初升的朝阳,跟着共产党,建设新中国!

    父亲辗转来台的嘱托让吴其轺诚惶诚恐,心绪难平。但仅凭自己的力量架机起义,是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当时台湾方面为了防止飞行员投奔大陆,空军飞机只加少量的油,大约只能续航飞行30分钟。

    1949年的一个冬日,吴其轺在美国空军大学的同学、美国空军少将John带领他的轰炸机分队来到台湾。吴其轺以到香港玩玩为由,顺利地登上了John的飞机,没有经过机场的起降检查,直飞香港。据说第二天,即传来台湾军方的通缉令:凡是看见吴其轺,格杀勿论!

194912月的一天,吴其轺终于从香港到达北京。

 

                                俱往矣

 

     194912月,吴其轺从香港起义归国,后进入解放军北京空军南苑机场工作。但是,从这时起,吴其轺离他的飞行梦越来越遥远。

     在机场工作的三个月里,他被禁止靠近飞机。

    “那时他就感到强烈的不信任感,干脆提出来退出军队。”吴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后来被调到杭州之江大学图书馆当副馆长,工资135块,15块津贴,还分了小别墅。如果当时没有退出来,后来说不定是什么结果,有可能就没命了。”

    在吴其轺家里,如今仍保留着1954年的老户籍本。翻到吴其轺一页,职位:图书馆职员;特长:飞行。

    吴其轺喜欢写日记。在吴缘为《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吴其轺1952年日记的扉页上,有他用铅笔画的三架飞机。在中间一页里,吴其轺画了美国飞虎队第五大队的标志,旁有小字标注:俱往矣!落笔认真,一笔一划足见当时之慎重,似有与过去作个了断的意味。

1954年,吴其轺被学校开除,此后是二十年的漫漫长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入狱的当天,组织上同意他和女同事裘秋瑾结婚。“实际上,让他成家是怕他逃跑。”吴缘这样认为。

    所幸裘秋瑾是一位处事谨慎的聪明女子,她保存了和丈夫自结婚以来的能证明身份清白的大量材料。

    “在1974年的释放证上,只写了名字,说是:年纪大了,回到原地。没有说被抓和释放的原因。”吴缘说。

    这一年,吴缘十七岁。他想知道父亲为何自他出生就一直不能回家,“但是他从来不说,我和我妈都只知道他曾经当过飞行员。”一旁闭目养神的老太太用浓重的杭州方言插话:“他是怕连累我们。”

    一直到抗战六十周年,国内媒体开始寻找飞虎队员,那时吴缘才知道,父亲当年是飞虎队队员,参加过对日作战,是解放后从国民党空军投诚起义的归国人员。

    吴其轺之子吴缘,因为父亲的关系,只上了初中便辍学。“那时我父亲已经关起来了,别人父母都在家。文革时我去监狱看他,他穿件黑棉袄,上面有标签:历史反革命吴其轺。”

因为出身不好,吴缘兄弟常常遭到同学的殴打。

    “我跟我哥一个学校的,他比我高两届,他在学校非常老实。他们要去打他,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打他,来打我。每天下课铃一响,我自己就站到树下让他们打。我哥毕业之后,我一个一个打回来,没有一个不被打的。”如今五十三岁的吴缘,身材高大,皮肤粗黑,脸上依稀能见到年轻时凶狠过的痕迹。“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我父亲。我这几年没做别的事,专门留在家里照顾他,希望能帮他实现心愿。现在就剩一个了:要为爷爷平反。这也我大伯临死前交代给我父亲的。”

    2005年,吴其轺中风住进医院。吴缘离开自己和朋友合伙开的广告公司,专职照顾父亲。“这时我才开始接触我父亲和家族的一些事,见过一些人,跑过一些地方,搜集了许多家族的资料。”在吴其轺的家里,满满几面墙都贴着父亲的老照片,这些照片许多来自美国和台湾。

 

                   等候六十三年的叔侄聚首

 

     20105月,吴缘以吴其轺的名义,在网上发出寻人启事,希望在有生之年见到四哥吴其璋之子吴贤书,情辞恳切,令观者动容。后在杭州和重庆关爱老兵志愿者们的努力下,711,吴幼成携全家前来杭州与叔叔一家团聚。

    今年古稀之年的吴幼成,多数时候低头沉默。每每与他说话,他都彷佛从梦中惊醒。

吴幼成没怎么见过父亲。1942年父亲吴其璋牺牲之时,他才两岁。他一辈子都在搜寻父亲的影踪。

    “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遵祖父之命,从马来西亚回国参军,照片上穿一身雪白的中山服;第二张,是父亲在泸州防化兵军校时的全家福,穿着衬衫和军裤,衬衫扎在军裤里。”吴幼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在吴缘拿出来厚厚一札照片里,有一张是一位躺在担架上的年轻的军官。这是吴幼成见到的第三张父亲的照片,也是父亲的最后一张。

    这张照片摄于1942年,吴其璋牺牲之时。照片为孙立人下令拍摄,后一直保存在台湾吴其璋的战友金森手中。

    1938年,吴其璋遵父亲吴銮仕之命回国,进入黄埔军校十七期四川交通辎重学院专攻化学武器。之后后被调入远征军六十六军孙立人将军的新编38师,任112团中校军官。1942年,吴其璋在入缅作战时流尽最后一滴血,壮烈牺牲。孙立人沉痛之际,下令厚葬。如今在缅甸的密支那,还有吴其璋之墓,墓顶是国民党党徽,下刻“浩荡英风”四字。

    据说38师自此立下让日军闻风丧胆的军规:不接受任何日军部队及其个人在战场上的投降,一律就地枪决。可见孙立人痛失爱将的决心。

    1947年,吴幼成与母亲胡静美、姐姐吴惠玲三人被六叔吴其轺送回老家福建闽清。之后,一家三口又随母亲来到重庆,依靠母亲在重庆四十五中教书的微薄薪水生活。自此,他们与吴家失去联系六十三年,但对于父亲的找寻从不曾中断。

    文革开始后,因为父亲为国民党官员,母亲被学校军代表软禁一个月,勒令交代父亲曾杀害过共产党员,为国民党特务的漏网之鱼。

    但我母亲拒绝写。”因当时学校在北边,吴幼成随母亲住南边,当时母亲坐船逆江而上去学校交代问题的画面,吴幼成记得格外清楚。

    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1967年,吴幼成和母亲开始跑公安局、民政局寻找与父亲有关的蛛丝马迹。

    “凡是能找的地方我们都跑遍了,后来在重庆市侨联,找到我父亲的南洋的关系的一份材料。材料上证明我父亲曾在那里工作、生活过。但找不到联系人。那个年代你想找点材料,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背景的人,很困难。所以最后没有人能证明他杀过共产党,也没有人能证明他没杀过,成了一个悬案。”吴幼成说。

    1980年,形势好转后,吴幼成再次和母亲到重庆市民政局探寻父亲的资料,但得到的答复是:档案都让红卫兵抢走了,查不到。

    在今年7月份来杭州之前,吴幼成之女、三十九岁的中学教师吴伟虹来到重庆市档案馆,这次她终于拿到了一份与祖父有关的档案。从字面上看,这份档案建立的时间是在1969年,为一个国民党军队培训班的通讯录,是集体档案里的其中一份。性质一栏里,“历史反革命”几个字赫然在目。“但祖父1942年就已经牺牲了。”吴伟虹手里拿着这份档案,语气里含着不平与困惑。作为吴家后人,她认为自己有责任为祖父的事情向上面讨个说法,但不知道这个“上面”是谁,在哪儿。

    在吴幼成携家人来杭州之后,吴缘随即打电话给远在福建闽清专修家谱的吴家后人,让他们将吴家走失的那一脉,完完整整地补写。这也是吴其轺多年的愿望。

 

                       临终嘱托:为父平反

 

    吴其轺最后的心愿,也是大哥吴其玉的临终嘱托:有生之年,为父亲平反。“在我五伯为爷爷树的墓碑上,连爷爷的名字都不敢刻,刻的是他的字:吴仪庭之墓。没有墓志铭,没有生卒年月。”吴缘讲话语速很快,这些话他在心里显然酝酿了很久。

    在吴其轺家里,有一张1953年他与大哥全家的合影。照片上的吴其玉,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一旁的吴其轺,掩饰不住眼里年轻的光芒。这一年离父亲被枪毙已有两年。一年后,吴其轺被学校开除,四年后,吴其玉因受父亲与两个国民党弟弟的牵连,也被赶出当时执教的杭州之江大学。

    1986年,在父亲被枪毙三十五年之后,已从北京民族研究所退休的吴其玉亲自为父亲撰写生平,多次向全国政协反映父亲情况,要求福建省闽清法院对1951年吴銮仕被镇反一事进行复查。

    吴銮仕,福建闽清著名乡绅。1899年,吴銮仕受闽清侨领黄乃裳之邀,带领闽清2000余人前往马来西亚沙罗越,开创新福州,即现在的诗巫市,为马来西亚闽清县华侨公会第一任理事长,并被当时旅英华侨选为领导人——总管带。1904年,因母病危,吴銮仕从马来西亚归乡,除了让自己九个子女均受高等教育,并先后在家乡创建清溪小学、湖光小学,并在当地创办去毒社、益德会(科普教育),后在尤溪传教,曾因威望颇高,受邀在当地军阀卢兴邦部担任副官长。

    1951年,吴銮仕在镇反运动中被枪毙,据当时旁观者回忆,吴銮仕在被临死前对持枪者说:你们能杀死我的肉身,但不能杀死我的灵魂。

    1990年,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第二十五号文件称:吴銮仕于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六年任卢兴邦部副官长期间,曾参加杀害我红军和革命同志,有一定的血债,应维持原判。

    2008年,吴其轺委托吴缘继续申诉。现在吴缘手上,有厚厚的一札申诉材料,里面有乡亲的证词,诗巫闽清同乡会的申诉材料,以及相关的传记、回忆文章等。

    1980年,马来西亚诗巫市建市八十周年之际,特为吴銮仕在市中心竖铜像一尊,以示纪念。

    据吴缘所说,因吴家至今仍在当地享有声望,现在闽清县与长乐县都在争取吴家故里的所有权,长乐县愿意出资给吴家盖一个“吴氏纪念馆”。

媒体来源:[文章]
(C) 家国往事